让我们为自己祝福, 万一有一天我们躺在白茫茫的手术台,主刀的医生年富力强, 耳聪目健, 头脑像南极一样镇定, 心地像赤道一般火热, 正处于外科事业的巅峰。
一项技艺,半生不熟时,最有吸引力。就像等红了一半的果子,太阳的每一天曝晒都会使红色蔓延。你眼见得自己的手艺越来越好,操作起来就格外有兴趣。
给人做手术也是这样,新分到外科的实习医生像上瘾一般追逐手术。病人的肌肤像一幅幅白缎子,等待我们用刀去做画。手术讲究的是快而干净而美丽,像一个老练的艺人雕刻象牙。
美丽的手术并不单指表皮缝得平整熨帖,它要求所有的过程光滑而富有节奏。
说到手术,总是让人联想到血污、脓腥和骨质,好像是秽物的垃圾场。那实在是凡人的感受。在医生的眼睛里,新鲜的血是温热而艳丽的,洁净的皮肤是柔润而光泽的。只有病赘才是垃圾,他们正是要把它清除出去。完美的手术是对人体的一次大修,手术后的病人是打扫一新的房屋。
在做手术的时候,我们渐渐练习不把白布单下卧着的那个长方形物体当人,只以为是一个待加工的零件。这不是对生命的漠视,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珍重。我们只有只见树木,不见森林,才会有刈伐它的勇气。假如你的每一次切割每一次分离,都想到这是人啊这是人,近在咫尺的怜悯与哀伤,会使人十指颤抖,泪眼婆娑。 你的刀锋会在病人的肚子上画曲线,你的钳子会在病人的肠胃上戳窟窿。而手术的任何迟缓延宕,都是对生命的亵渎。
这个磨炼的过程,痛苦而缓慢。刚刚走进外科的年轻平常 心,被闪闪发光的外科器械冷酷地打磨成医生心。只有练就对呻吟对鲜血对生命逝去的无动于衷,才能更敏捷地驮着病人沉重的躯体,游到再生的彼岸。
这是一个悖论。两难境界齿轮切削着年轻人的柔弱,他们缓缓地被塑造成合格的外科医生。正规的医生的心很圆很光洁,没有棱角没有毛刺。它在人类的生离死别中滚动,像闪亮的不锈钢珠。
有人以为医生淡漠。不要用常人喜怒哀乐的度量衡标准来鉴别医生。不是说医生的队伍里就没有冷酷的心,而是需要仔细地鉴别。冷酷的医生和外冷内热的医生,表面上都像冰一样的沉静。
砸开那层坚硬的外売 ,才能看到里面的内芯。假如那个医生周到地询问你的病情,即使他的声音不那么亲切,他也是负责的。
假如那个医生详细地检査你的身体,即使他的动作不是那么轻柔,他也是认真的。
假如那个医生恰如其分地向你描述了手术的前景,即使他允诺的并不乐观,你也该相信他。
假如那个医生在手术后不断地看望你,即使他什么也没有说,也是一份深深的情意。